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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 平成最后的夏(结)

10 平成最后的夏(结)

我因手机的铃声而突然清醒过来,强睁着迷糊的双眼看了一眼来电显示,果然是房东给我打来的电话。他也是个爱操心的人,我在心底这样想,但还是直接把电话按掉。也不可能继续这样睡下去,我下楼洗了个冷水脸,短路中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很多。走出大门,天色还没有要亮的迹象。

回到房间,响子仍在睡熟,她的身子斜靠在榻榻米背后的墙壁上,应该是由于太过于疲劳的缘故,昨天连姿势都没有变,就这样直接进入了梦乡。我把手放在胸口,总觉得痛苦与空虚还残留在那里。

疲劳的身体很想休息,但接下来还有着不得不做的事情,伊跟湾已经在很近的地方了,无论如何,是时候向明天踏出脚步了。如果人没有办法前进的话,很快就会被过去吞噬,溺死在回忆的河流之中。

响子醒来的时候,四周还很昏暗,她用朦胧的睡眼凝视着我。在没有影子的黑暗中,我觉得她的存在也变得轻盈而透明起来。

“现在几点了?”响子说。我打开手机给她看,她试图从榻榻米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,却又咚地一声跌坐回去。

“可能是太累了,四肢都没有什么力气。”她说。

“可能吃点东西会好一点。”我说,从背包里翻出之前事先准备好的切片吐司,还有瓶装水。我并不觉得饿,所以只要补充一点点的能量就可以,看着坐在榻榻米上安静地进食的响子,她的四肢还在不停地颤抖,就像一只被遗弃在路面的小猫,直到我来到这里,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注意到它。

我在她身旁坐下,把她抱入怀里,她红着脸庞小声抗议,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做。在我怀中的响子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,我用力地环住她脆弱地似乎一碰就碎的肢体,内心深处的热度像火苗一样燃烧了起来,灼烧着我的心脏与血管。

“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了吧。”我说。

响子把脑袋靠在我的胸口,吐息也逐渐变得平缓。

“我突然觉得好心安,可能是我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暖。”她低着头玩弄着手里吃到一半的吐司,轻声说道。“我觉得我似乎爱上你了。”

这句话猛地戳了一下我的心脏,但又使我长久地沉默下去。

“那真是我的荣幸。”我说。

“呐,羽生君,人真的没有办法从过去中解脱吗?”良久,她问。

“是啊,活着总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。或许只有死掉,才能从彻底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。但是,那样你就连未来也不会再拥有,死掉之后,就是虚无。”

死掉之后,就是虚无。响子念着这句话,她的心目中仍然还存在着死的意志,我没有办法阻止她,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够活下去。

“我的内心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。这个空洞把我心中所有的情感都吞噬掉了,把我日常所经历的时间,把我存在的实感,把我的一切都吃掉。我时常觉得活着并不是一个过程,而是作为一瞬又一瞬的自己而存在。我失去了同什么相连相接的感觉,无论是昨天,还是今天,我的身上都有着说不清楚的东西在不停地死去。”

看着那样的响子,曾经遇见过的某个场景在我的回忆中一闪而过。那是在青森的荒野中的某一趟春日野餐,横穿过一条林间小路,周围全都是大片的花圃,和碧绿的草地,天空湛蓝,河流清澈见底。无数的蒲公英随风升腾,花瓣四散,如诗般唯美的阳光下,黑色的归燕掠过天际。

那是我一生都没有办法忘记的场景,这世间的一切都那么美好,然而只有我们与众不同。同行的父母与亲族都为这美景感到赞叹,只有我沉入莫大的悲伤,泪水竟然夺眶而出。父母询问我具体缘由,我却只能这样回答——只因为这景色太美,它越是唯美,我便越是悲伤。然后他们又询问我为何悲伤,于是我说,这世上有一种奇怪的病,仅仅只是站在阳光下,血液都能感受到如同被烈火鸠烤般地痛苦,我为他们感到悲伤。

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。最终,他们这样说道。

“呐,响子,你看过《燕尾蝶》吗?岩井俊二的《燕尾蝶》。”感受着响子的体温,我把视线投向窗外,天空中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得清云层。

“《燕尾蝶》?”响子疑惑地看向我。

“那是一部关于蝴蝶的电影,关于蝴蝶纹身的故事。其中有我很喜欢的一句台词:人根本到不了天堂,因为人死后,灵魂会飞向天空,但在碰到云彩的一刹那,就会变成雨落下来。”我说,“怎么样,很美吧?”

“很美,美的很空旷,但又很悲伤。”

“响子,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,我就觉得我像是看到了雅佳,看到了16岁的伊藤步。”我轻声说,“只是最后飞鸿还是死去了,他在监狱中彻夜歌唱《My Way》,死在了奔向梦想与幸福的旅程中,最后古力果和雅佳烧掉所有的元币为他送行,黑色的灰尘被风席卷着冲向天空,就像化作雨的灵魂。”

“我们的生命中的确有什么被燃烧殆尽了,所以才连怀念某个人都做不到。这就和木下所说的一样,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,每一个人都会死,木下会死,我也会死,你也会死。只是他因为冬天太过于寒冷,就一个人独自死去了。就是因为他这么自说自话,所以我们才没有办法忘记他。”

“我相信木下死后的灵魂也化作了雨,落在了他曾经见过的海洋中,落在了这个他曾经无比讨厌的世界的各个角落。即使再怎么不情愿,他还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,被父母生下来,抚养长大,渡过叛逆的童年,爱上了某些事某些人,还有与我们的邂逅与相识,这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抹消掉的事物。再怎样刻骨铭心地记住他,又或者是彻底想把他从回忆之中抹去,发生过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再改变。”

“死掉的人虽然已经死去了,但是活着的人还是得铭记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悲伤,孤独的活下去。所以人的生命才能够这么美丽。你知道吗,响子,原本我们是在这个世界上毫不相关的存在,但是仍有某种奇妙又伟大的事物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。”

“奇妙而伟大?”响子摇了摇头,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是爱。”

“——爱?”

“没错,爱,是爱,就是我们平常所谈论的那个爱。”我念出那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字眼,“爱才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原动力,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更伟大的事物。即使我们就这样死掉,这世上还是会有人在思念着我们,他们的爱会纠缠在我们的记忆里,变作一只美丽的蝴蝶,那只蝴蝶最终会离开我们的身体,代替我们去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,帮我们见证没有见过的景象,于是我们的生命得以延续。木下也一定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,那一定是一只黑色的蝶,蝴蝶从他的身上飞走,正在遥远的太平洋上扇动着翅膀。”

“我的心中也存在着一只蝴蝶吗?”

“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只蝴蝶,你我都不例外。即使我们就这样消失不见,我们的回忆,情感与往事都会留下来。或许没有人记得鹤雏响子曾经来过这里,但是这个事实也不会就此抹消。几百年,几千年,河水终究会干涸,河底的砂金终有一日会浮出水面,砂金的光辉能够在太阳底下闪耀,那上面停留着成群的蝴蝶。”

“那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。”响子轻抚着自己的胸口,她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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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面的天刚刚亮,起了微寒的雾气,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。但是响子朝我摇了摇头,示意没有关系,她完全可以承受得住。我还是把大衣递了过去,说这样骑车也会比较方便一些,听到我的坚持,响子才终于把大衣穿在身上。她抱住我的力道比昨天似乎更大一些。

道路继续向前延伸,骑过一个漫长的上坡道以后,要横穿过一片幽暗的树林。风从树林的间隙中吹过来,茂密的枝叶在我们头顶沙沙作响,小路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落叶。车轮压过枯枝,不断发出树枝断裂的声响。朝露在树干上渐渐凝结,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,就要下一场小雨。

我们差一点在树林中迷路,顺着路标东走西逛,总算是告别了连绵成片的灌木丛和林业种植树木。这里城市的痕迹已经逐渐减少,到达了更类似于郊外和城际公园一样的路段。轨道十字口的附近立着一张线路图的横排,在上面寻找许久,终于发现用蓝色颜料标注出来的伊跟湾的标识。目的地附近有一个车站的标记,虽说早已不可能有列车通过这里,但是顺着路标一路走下去,应该就可以到达想要到达的场所。

一直踩着踏板,总觉得机械式的作业能够让我的心情也逐渐变得陈澈与透明。看着道路两边飞快掠过的景物,仿佛自己正行驶在一条曾经走过的,令人怀念的道路上。周围几乎没有人迹,但是一路前行,我还是看到长着油菜花的菜田,冒着炊烟的乡间小屋,门口风铃叮叮作响的便利店,在废墟中间盯着我飞驶而过的野猫。即使是这样渺无人烟的场所,依然有人能够在这里生活。

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过去,抵达终点站的时候,太阳已经开始逐渐下落。被漆成红色和黄色的车站因为日晒油漆都已经剥落,剪票口和月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。我转过车站的正门,从小路绕进去,背后有一块小小的空地。那应该是一个停车场,有几辆自行车稀疏地被遗弃在那里,这里应该很久没有人到来过,铁质的车架没有一台不爬满了锈迹,链条也好,车轮也好,踏板也好,看起来就像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,全部都融合在一起腐朽了。

响子从后座上下来,我把自行车的车脚放下来。沿着小路一路步行,周围的防风林都是光秃秃的一片,树木已经死去不知多久,只有腐朽的木桩伫立在那里。不远处的小楼坍塌了一半,被链子拴住的门还没有完全烂掉,在风的吹拂中,发出啪啪作响的声音,四周再也没有人烟的气息。无论是多么坚固的铁或者不锈钢,在这里都会被一点一点地磨损,直至再也看出原本的形状。

空气中漂浮一股令我感到怀念的味道,腥咸潮湿,又带着浩瀚的气息。

那是海风的味道。

前进了数公尺,代替防风林,椰树被整排种植在中央的安全岛上,沙包沿着海岸的边界线被越堆越高,灰色的栅栏把我们和世界的尽头分隔开来。一道堤坝横穿过我们的视野,阻拦在我们的眼前,天空中太阳正在下落,紫色的火烧云堆叠又散开,下沉的天际线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剪刀,把天幕剪成完全不同的两片色纸,上面的一片绚丽而多变,下面那一片黯淡而浑浊。

风从那一头吹来。我听到比风声还要低沉、清脆的声音。

响子朝堤坝的楼梯走去,她的长发被海风吹散,我追在她的身后,登上把堤坝阶段的侧梯。夕阳的光辉洒落在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,大海的确存在与那里。

暗黄色的沙滩与被夕阳整片染红的天空之间,存在着以数千种颜色构成,早已混杂着所有又不断变化的大海。每一个起伏的浪花都倒映出前一瞬的幻影,然后破碎,在透明的水波中散开,周而复始,亘古不停。远处的海面被染上殷红的颜色,仿佛火焰在燃烧,径直通向太阳的彼端。

势大的海风吹拂着我的衣角,哗哗作响地拍打着我的身体,接着,我看见响子的背影慢慢走下紧靠在海那一面的阶梯,我紧跟着她走下去,她的发束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,发梢和大衣的衣摆袖子一起在夕阳下随风飘舞着。我在她背后默默地看着这幅场景,我觉得那就像是《Picnic》中可可与卷毛站在夕阳坠下的天台上,拿着手枪对太阳开枪的场景。那就是将要到来的世界末日,是世界所能给与他们的最后的善意。

我们沿着海岸线一直不停地向前走着,波涛反复拍打着我们脚边的海滩,潮涨又潮退。响子的脸颊湿了,几根发丝贴在脸上,就连脚踝都浸在海浪涌上来的泡沫中。她脱下鞋子递给我,赤足继续向前走去。我就同以前所做的一样,一言不发的跟在她的身后,直到她打算停下来为止。

“和我想象中的真的一样啊。”响子轻声说。

“很壮丽吧。”

“没错。但是,难道没有遗憾吗?”

“无论如何,这就是海啊。与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海。”我说,“这又有什么不好呢?”

响子回过头来看我。我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。

“况且,看到这样的景色,我就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。”

我们停下脚步,响子低头看着在海岸线周围浮动的潮水。海水不停地漫上来,又退下去,再漫上来,退下去。如此无限地循环反复。

“是啊,怎样都无所谓了。”注视了许久,她叹了口气,重复着我所说的话。

就算这不是木下想要我们看到的大海,又或者我们没有办法获得一丝一毫的救赎,都无所谓了。只是在这一刻,我们就是为了看到这个画面,而存在于这里的。我想。

“木下离世之后,我经常会做一个梦。”很长时间的沉默以后,我开口说道。

“什么样的梦?”

“做一个我在黑暗中无休无止地下坠的梦,就只有这一单一的过程。既没有起点,也没有终点。所有的关于梦的记忆里,我只单单不停地坠落,就像要直接落到地心里去一样。”

“真是奇怪的梦。”

“是啊,从小到大,我一直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。按照常理,是平常现实中绝对不会做的梦,只是不知为何我却经常梦到。”我说。“都是些似乎曾经可能发生过,但又完全没有实感的梦境。”

“还有其他奇怪的梦?”响子疑惑问道。

“印象最深的是在幼稚园和国中的时候。在柚死了以后,我经常梦到我一个人遍体鳞伤地在太阳下奔跑。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样,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,而是黑色的石油,披着凸透镜织成的大衣,太阳很快就把我体内的石油点燃,我在阳光汇聚的地方被火焰不断地灼烧,直到死去。”

那个梦有着什么样的含义,事到如今我也不曾知晓。只是我的内心的确因此而发生改变,它对于我的人生的确有着不同程度的某种影响。如果没有这些不知根底的奇怪的梦,我一定没有办法成为今天的我。每过一段时间,都会有新的梦境来打扰我的生活,虽然不能说我因此饱受痛苦,但很多时候,我就连梦境与现实都不再分得清楚

——“我曾梦见撑着伞在天空中飞翔,也梦见救下一只会说话的小鸟。”

有什么因此而得救,也有什么因此而消逝。这些都已经发生了,并且无法再改变,我们都走在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道路上,所以径直向前就显得那么弥足珍贵。

“真羡慕你啊。”响子在我身旁说,她朝我伸出手,我会意地拉住她的手。

她的手掌小巧玲珑,但却带着温暖的气息。我们看着大半的夕阳一点一滴地融入海平线的光影当中,只留下斑驳的幻影。一片薄薄的太阳边缘,在海和天空的间隙之中熊熊燃烧。那是这个黄昏最后的光与热,再过不久,黑暗将会降临。

“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”她说。“从记事起,我就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,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,也没有违逆过父母。似乎除了沉默与乖巧,我就没有给他人留下其他的印象。直到我遇见木下,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,如何弹钢琴,如何翘课出去玩,街机厅和游乐园。如果是以前的我,根本不会想到要去那种地方吧。”

“这不是一件坏事。”我说。

“在其他人看来是乖孩子的我,有一天居然也会割腕自杀,所有的人一定都吓了一跳。”

我转头看向响子的脸庞,她的脸上既没有恶作剧成功的得意,也没有难过或者懊悔,只是有一丝淡淡的落寂。

“我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,我从来没有遵循过自己的内心而生活。别人告诉我这里应该微笑,于是我就做出微小的模样,别人告诉我这里应该流泪,我就努力流下悲伤的泪水。我时常弄不清楚自己的情感,我既不会因为获得奖励而感到开心,也不会因为受到责备而感到气恼。即使是老师和父母明日突然就离我而去,我也不会感受到一丝悲伤。小学,国中,高中的毕业典礼上,许多同学都流泪互相拥抱告别,我却完全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。因为我是我,其他人是其他人。”

“直到木下从我的身边离去。”她说。“木下死去,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的痛苦。我与他在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间,留下了无数的回忆。只是这时间越是漫长,回忆越是深刻,我就越是痛苦。我第一次知道他人的离别原来是一件那么难受的事。即使读再多的书,走过更多的道路,我也没有办法从这种悲伤之中解脱出来。无论是清晨,还是正午,亦或是深夜,它填充我的脑海,干扰着我的思维,使我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,平静亦无法降临到我的身旁。为了追求平静,或许我只能就此死去。”

“但是,我如今就连这一点也做不到。”她说。

“谁也没有办法从人的身上夺走悲伤。”我说。

“什么?”

“呐,响子,完全的平静既不是从人的身上剥夺掉喜怒哀乐,也不是封闭掉周围的声音。那相当于把自己放置在了什么都没有的黑洞里面。只有黑洞才会吞噬掉一切,把人的情感,存在,时间通通吃地一点不剩,最后就和刚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,你什么都不是,你什么都没有,那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。”我慢慢地说,“但是,你就是你,那都是你所感受到的自我。悲伤时是你,痛苦时也是你,那是你内心的热,是你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大海。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生活,总是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情绪的影响,但是即使感受到悲伤和痛苦,你也完全不用在意——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人不怀抱着悲伤和痛苦而活着。你所感受到的痛苦,与我所感受到的痛苦,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。虽然如此,但这也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。”

“你骗人。”她说。

“只因为我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,悲伤才能够属于我们。如果我们不再悲伤和痛苦,那么我们就连活着都称不上。”我轻声说。

“真狡猾。”响子用哽咽的声音说。她摇了摇头,我才终于发现从她脸上散落的全是泪珠。“真狡猾啊。你这样说的话,我不就只能够接受了这一切吗?”

太阳几乎已经燃烧殆尽,寒冷的薄暮包围着我们,潮水逐渐蔓延上来,淹没到我的小腿处,我拿起吸饱了海水而变得沉重的大衣后退,在潮湿的沙滩上坐了下来,将背包紧贴着身侧放下,眺望落日的最后一丁点余晖。在由白天转入黑夜时光影变换的边界间隙,我依稀看到大海的尽头,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向我们招手。我惊叫出声,然而再定睛看去的时候,那身影又消失地无影无踪。

——我绝不会看错,那一定是木下的幻影。

我不由哑然失笑,看到响子诧异的表情,我就知道她一定什么都没有看清。说到底,究竟是否我看错了,我也无法确信。看到已死之人所留下的幻影,这种千古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,我不觉得恰巧能够被我碰上。但是,比起我一时眼花看错,我更愿意相信把它当作木下在这个世界尚且存留下来的痕迹。

“呐,响子。”我说。“木下就在这里。”

“......木下,就在这里?”

“或许是他的灵魂吧。”我说。“人生六十载,如梦亦如幻。不知织田信长在大火蔓延的本能寺之中,临终前看到了怎样的景象呢?所谓时间,大抵就是这样,春天过去是夏天,夏天结尾,秋天来临,最后深冬终至,待到白雪化尽,春暖又花开。四季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地无限轮回着,只是平成最后的夏天,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。”

“——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。”响子喃喃道。“是啊,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。”

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。无论如何,一切都过去了。

——一切都过去了。

突然,响子在我的身旁蹲下来,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。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,然后声音慢慢地变大。她环住双膝,把头埋在膝盖里,大声地哭泣着。我从未见过这样用力,又这样清澈的哭泣,那是向某些事物的诀别,那既是老旧的自我的死去,也是崭新的自我的诞生。

夜风中,我似乎听到了有人正在歌唱的声音。然而周围静悄悄的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一点光都看不到。除了我与响子,还有不断拍打着岸边的海潮声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

是啊,那正是海潮的歌声。即使是在这个没有人的世界的角落,大海依然在日复一日地歌唱,听着那样的歌声,我的内心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。但最终我还是坐在原地没有移动,因为响子已经在我的身旁站起来。在完全沉寂下来的黑夜里,响子向前迈出脚步,用手围住嘴巴,她大声地呐喊着什么,声音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与天空之间不断地回响。

“——ありがとう、そして、さようなら(谢谢你,然后,再见了)”

“——ありがとう、そして、さようなら(谢谢你,然后,再见了)”

“——ありがとう、そして、さようなら(谢谢你,然后,再见了)”

她究竟在向何处的谁呐喊着这些话语呢。我们的确有过那样的过去,那些痛苦的不堪的回忆都将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地褪色,直到某一天再也不会记起相关的事情。但是,此时此刻的大海,铺天盖地的浪潮声,海空之间不断传递的回响,直到死,我或许都不会忘记,我想。

响子跪在沙滩之上,精疲力竭,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。第一次,她感觉很自在——即使是悲伤,也不再那么痛苦。我把背包打开,递到她的手里。她把书包抱在怀里,微笑着摇了摇头。

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叠厚厚的信纸,信纸的封袋上写着这个世界上各个角落到却永远无法到达的地名。月亮已经悬挂在天幕之上,四周除了海潮的声音,其他什么都听不清。我一封一封地将封尘起来的信纸沉入大海,直到剩下木下写下的那一封为止。潮湿的海风猛地从我身后刮过来,我捏住信纸的一角,向前伸出手去,倏而一松手,海风席卷着我的信纸,吹向不知何处的远方。

我们在海岸的边缘线上就这样躺下来,海水不断地打湿我们的衣服,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就在这里,一辈子都不回去也不错。星空在我们的眼前展开,满天的繁星如同肆意变换形状的波浪,无论是眼前还是梦里,哪里都有着这样的大海。我扭过头去看响子,黑夜中她的脸庞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,但我觉得她一定在微笑。

“——呐,莲君,我们去旅行吧。去没有人去过的地方。”

顺着海风,她的声音清晰又温柔地传递了过来。星光照耀在我的身上。虽然寒冷,但我仍然感受到了某一种温暖,这种温暖让我得以不断地迈动脚步前行,即使现在我们就连未来的一角都无法窥探,但只要怀抱着这种温暖,终有一日,我们就可以到达我们想要达到的场所吧。

人大多就是这样简单的生物,无论是在多么寒冷的季节里。只要一顶点的温暖,我们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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